闲知之

OP-路罗 | 原ID-白茶渡知闲
❤️肉

【路罗】半成型计划(补档/原著向)【章二】

前文:【序+章一】


……


第二章   透明之物

 


对于乌索普来说,钓鱼需要耐心、技巧和一点运气,之后他就能收获大量的满足感、快乐、食物以及胆战心惊地把路飞从淹死的危险中拽回来。

两年前,他们的船长时常会加入他们的垂钓活动,每一次都会因为感到无聊半路就甩下鱼竿走了。现在,路飞学会了等待——尽管他会在鱼咬钩之前就睡着,然后被猎物一口给从围栏上拽下去,他和索隆需要轮流跳海去捞他们的船长——但不敢置信的是,路飞真的能钓上来不少的鱼。

经过德雷斯罗萨恐怖而漫长的战斗,他,现在价值两亿的神·乌索普,值得奖励自己一次超顶级的垂钓,并干净利落地赢得冠军。首先,他需要从这艘审美不敢苟同的船上翻出适合的零件。

 

 

下甲板里面的货舱过分昏暗,挂在天花板上的油灯晃动着,乌索普打了个寒颤,突然心里毛毛的,有点畏缩着不敢往更里面走。他贴着右边慢慢挪动着,往第一个货舱瞟了一眼:里面一片漆黑,门口堆满了木箱。

乌索普吞咽着口水,不禁猜测那里面可能会有鬼魂潜伏着,就等着他按捺不住好奇心而往里面看的一瞬间,扑过来把他吞掉。这种幻想令他浑身僵硬,恨不得尖叫着拔腿就跑上去。但他还要找零件,除非他想从路飞那里把第一根鱼竿抢过来。

那还不如继续他的鬼屋历险。

于是他和想象中的恶鬼互相干瞪着,一边悄悄地往后退,直到他的背部抵上另一侧墙壁之后,便猛地转身,小腿发力——

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他奔跑的动作因此而被打断。也许他的确会自己乱想编造一些鬼怪存在,但他的眼睛绝不会欺骗自己。就在刚刚的黑暗里,因为他自身角度的变动而被观测到的冷光。

而那种由冷兵器折射出来的光线在变化。

黑暗中真的有什么东西。

 

 

乌索普屏住呼吸,踮起脚尖重新靠近。拿出你的勇气来,神之乌索普!如果是敌袭,他至少能用尖叫去警告路飞他们。

等他颤颤巍巍地伸进去半个头瞧了个究竟时,的确发出了半个尖叫,剩下半个被他自己死死地捂住。

“特、特、特拉……”

不得不说,这个前七武海,和路飞索隆一样的超新星实在是太适合这种诡异阴暗的气氛了,光是在那儿一站,都能把人吓个半死。但很快乌索普就顾不上害怕了,因为那个特拉法尔加·罗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仍然不作声地浸没在黑暗里,分外专注地盯着手上的刀。

他们其实对罗身上那把长的过分的刀很好奇,但没一个人敢上去询问罗是否可以借来看一看。

乌索普在这种不正常的死寂里偷偷观察着,看见罗的手指从锋利的刀刃上悄然拂过。正当他开始担心罗会不会因此割伤时,罗的脸上浮现了毛骨悚然的笑容。

这种笑容令人不舒服的程度甚至超过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感觉。

“鼻子当家的……”罗用那种低沉而慢悠悠的语调说着,“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没事!”乌索普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个受到惊吓的女孩子,“我就是下来拿个零件的,哈哈,不过好像我得了如果到黑暗里就会死的病所以我就先上去了——”

罗的视线安静地落在乌索普身上,他意味深长地反问道:“哦?”

乌索普勉强地还能维持住笑容,他尴尬地眨眼:完全忘了面前这个人是医生。

但罗并没有抓住这个疏漏深究下去,他只是垂下了视线,似乎对乌索普的存在不再感兴趣。就是这一瞥,让乌索普心中的恐惧感锐减。比起罗的动作和神情,他的眼神似乎更加真实。

但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让乌索普恍惚了一下。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有这种眼神。一定是黑暗和这不合时宜的氛围让他瞎想。

他迟疑了一下,说道:“对了,罗宾似乎想要和你谈谈。”

罗并没有回应他。

 

 

“唷,乌索普!”弗兰奇那大手掌中央钻出来的小手冲他挥了挥,“在下面发现什么好东西了吗?我们在这里都听见你超——级兴奋的尖叫声了!”

“不,你一定是听错了……”乌索普苍白地反驳,努力忽视他的腿到现在还有点发软。

“乌索普!”路飞坐在船头叫道,“快点!就等你了!”

锦卫门和堪十郎也蹲在上面点了点头。

“不是,你们俩凑什么热闹啊!”乌索普嚷着,“真是的……我还没找到合适的零件呢!”

路飞发出了夸张的失望声。而罗宾坐在弗兰奇的旁边,轻轻地笑了几声。

乌索普辩解:“要不是因为罗——天,我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我们和他同盟了。”

笑容从罗宾的脸上消失了。她蹙起眉头,询问道:“你看见他了?”

“他就待在那种又闷又压抑的黑暗里,真是太吓人了,真不知道他怎么喜欢那种地方,”乌索普说,“不过现在想起来的确有件事很奇怪。”

“是什么?”

“也许是我的错觉吧,因为他除了变得更诡异和恐怖之外,倒也没什么不同,”乌索普搓了搓他的鼻子,“不过他的眼神真的很奇怪。”

罗宾思忖道:“果然……”

“你已经翻来覆去看了这份报纸好几遍了,”弗兰奇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没有,这才是问题所在,”罗宾将手中的报纸叠起来,进入新世界后乌索普很少看见他们的考古学家会流露出明显的忧虑与严肃神色,“希望鸡冠头同学还有特拉男的通缉令。”

“诶?”乌索普往旁边退开了一步,看见她将报纸放在甲板上,起身朝厨房走去,“等等,发生什么事了?”

罗宾说:“我正在尝试找出答案。”

仅仅是一眼而已,但她曾见过类似的眼神。

那是在她加入路飞他们之前,在天色微亮的清晨里,撑在冰冷的洗漱台,静默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时出现的眼神。

 

 

“鸡冠头同学,”罗宾说道,“需要麻烦你件事哦。”

巴托洛米奥闻声而动,从洗碗槽如旋风一样冲了出来。

“是罗宾前辈!”他的声音甚至比昨天还要热情,“能帮上罗宾前辈的忙是我这辈子最光彩——”

“特拉法尔加·罗的通缉令,”罗宾笑眯眯地打断这种恭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看看。”

他的动作僵在原地,说道:“那、那个啊……我是真的把他的通缉令给扔了。”

“那也没关系,”罗宾说,“你能回忆一下,通缉令上有没有任何令人在意的地方?”

有路飞前辈他们的这些珍贵纸张在前,他怎么可能多花一点心思在特拉法尔加那个混蛋上面?但他并不想让罗宾前辈失望,只能绞尽脑汁地思索着。

最后他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要说奇怪的话,和山治前辈一样,特拉法尔加的通缉令上也有只许活捉的要求。”

       

 

浑浑噩噩地,罗被甲板上忽大忽小的咚咚声吵醒了。他揉着太阳穴,听到上面不仅充斥着尖叫声,更有大笑和重物坠下来的动静。他的意识还游荡在彻底失去知觉和发怒这两者之间,直到头顶的木板被砸出一个洞。

罗盯着滚落在地上的不规则冰球,只觉得比起他的人生,与草帽当家的航海更是一场荒唐离奇的梦。

随着脑袋逐渐清醒过来,他的胸腔开始紧缩,迫使他不得不急促地喘息着。

好极了,他就选择在这种地方昏过去——在一个黑漆漆的“木箱子”里面。

黯淡的蓝色光圈躺在他的掌心中,最开始像一簇火苗摇曳着,很快它就宛若落在皮肤上的雪花般化为了水,涓涓地包裹着他。

作为一名医生,罗很清楚这完全是他自己的心理作用。那温热无外乎是他强行留在记忆里,属于柯拉松最后的微笑。他把他缝在衣服上,刻在皮肤上,印在潜水艇上。可他无法永远地抓住已经逝去的生命,所以那种余温很快就会转变为将柯拉松淹没的雪,半融化地淌下来,将他的羽毛沾湿,沉甸甸地堕于泥土里。

他微张开手指,半圆形光罩便朝四周翻涌着,直到甲板上的信息进入他的感知领域里时,他锁定了一块碎木板交换了位置。还没等他完全落地,头顶上方直直地就砸下来一块碎冰,罗抬手拿着鬼哭挡开,侧身翻到一旁。

周围巴托洛米奥的手下一个个被这来势汹汹的冰雹给砸晕,罗仰头看着站在桅柱上的路飞,这位船长只顾着打碎体积较为巨大的冰雹,完全没注意到前方正冲着他们船体而来宛若陨石般的冰球。

罗将ROOM扩大至整个船体的两倍,出刀朝右上方砍去,在其他人的夸张的尖叫中将劈成两半的冰球连带着其他的冰雹停滞在空中。他的食指朝内一勾,从天幕淋下来的便是带着湿气和海水的鱼。

他冲另一个玩得还挺开心的船长叫道:“草帽当家的!你完全没在帮忙!”

路飞只是一如既往地忽视他的指责,笑着从上面跳了下来:“太好了!晚饭!”

罗把鬼哭归鞘,揉着眉头说道:“……开什么玩笑。”

 

 

相比较草帽一伙淡定地把甲板上的鱼给收集起来,另外一群第一次下水的“旱鸭子们”捧着被砸晕的同伴就大惊小怪地咋呼着:“这是天罚啊!”

罗走到他们面前,对他们制造出的噪音嫌恶地皱眉。他说:“我只知道你在试图把他勒死,或是把他摇成脑震荡。”

这些海贼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间就陡然安静下来。

“很好,”罗很满意这种反应,他开了扫描,倒也还真的一个个检查了之后才说道,“再过一会他们就醒来了,这点小伤口就不用缝针了。”

他们嗫嚅着,似乎在害怕或是看不惯他的作风,同时他又在照顾他们,无论是之前的醒酒汤或是现在的检查。以至于现在他们只是瞪着他,纠结得脸都憋红了。罗瞥见此景,虽然不喜欢却也见怪不怪。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拎起长刀转身就走。

 

 

几米开外站着罗宾,她正垂下手,将还在蹦跶的鱼收拢在一起。

她的脸上并没有以往温柔而神秘的微笑。她出声道:“特拉男。”

“妮可当家的,”罗上下审视了她一眼,最终还是如她所愿停下了脚步,“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不,我不过是看到了一个开关,而前后所联系着的仍是我不了解的。”

罗承认她很睿智,也给予了他足够的尊重——但也仅限于此了,这条线的这边是盟友,得知更多过去之后便会跨过去,站到了朋友或者是路飞嘴里所说的伙伴区域。而他不需要这种关系,尤其是在得知他的通缉令状况之后。

“即使我不打算告诉你,”罗说,“你也会尝试找到真相,是吗?”

“如果你允许的话,是的,”在事情变得糟糕之前,她也会做出行动。但罗宾并不想猜测这种可能性的发生概率,“山治的通缉令上也写了同样的要求。”

“无论是什么原因造成黑足当家的这种情况,都和我的不一样,”罗说,“不过阻拦你也没用,你们和草帽当家的都一样,光是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你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令她的眉目之间柔和了些。在她开口说些什么之前,她的船长正试图把鱼锁在自己手指织成的网里,小个的就从缝隙里掉了下去,好一番折腾。路飞也顾不上那么多,紧赶慢赶着跑到了罗的面前,把这一“筐”鱼往前一送:“让我们来举办宴会吧!”

她悄悄地瞥向一旁的罗,见着他抿着嘴,后退了几步,躲开那些还在挣扎的鱼类。虽然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迎上了路飞的视线。

罗宾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为此而微笑,还是应该叹息。因为罗看上去是那样明显的小心翼翼。她可以说形容他像个第一次遇到别人送给他糖果的孩子——不,他甚至不敢去接那个糖果,他盯着这颗绚丽的宝石,仿佛要说服自己那不过是个陷阱,其实真实面貌是子弹、毒药——另一方面,却又暗自祈盼若是他能伸出手触碰到它时,能够光是从指尖就尝到甜味。

以前她从未注意到这些。若不是因为那种眼神的契机,恐怕她现在也无法察觉。

罗说:“就算我拒绝了,你也不会改变主意吧?”

“那是当然了。”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她的船长将那颗“宝石”亲手拆开,裹着糖纸捧在罗的面前。而他的笑容却比这“宝石”更加璀璨。

路飞说:“我知道你会答应的,特拉男,而且我想让你参加宴会。”

他把罗紧攥着的手一根根掰开,将糖果放了进去。罗宾知道罗现在不会吃它,他甚至不会去看它一眼,但是她瞧见他将这“宝石”死死地抓着,宁愿它化开在手心,也无法放开。

罗的肩膀松下了,说:“禁止饮酒过度。”

路飞撇了撇嘴:“我又不喜欢喝酒。”

罗扫了一眼周围正在装作路过,实际上正在偷听的人。

他说:“我是指所有人。”

 

 

……

       

 

之后的航行再没遇到什么问题,他们在第二天傍晚赶上了正在移动的佐乌岛。一头活了千年的巨象在他们面前抬腿,而堪十郎就用他的果实能力画了条一言难尽的龙,他们就像是条晃晃悠悠的蚯蚓趴在象腿上。罗背着的包裹不轻,沉甸甸地拽着他的身体。难以想象载着的他们的纸片生物真的能朝上爬。

他强打起精神撑了一路,现在已经在边缘摇摇欲坠。虽然只是抱着侥幸的心情,但路飞有的时候意外地容易对付。配合他的举动,保持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这样足够暂时欺骗路飞那准得吓人的直觉。

与草帽一伙分别之后,他跟着贝波的生命卡移动方向走去——真是感谢草帽当家的还记得他是另外一个海贼团的船长——一方面对能远离罗宾和路飞松口气,却又因为之后即将到来更为棘手的他自己的船员而头疼。

贝波是水貂族,除去种族天性,自身的性格也让他对其他人的情绪很敏感。

罗没法骗过贝波。他能暗示自己,对草帽一伙掩饰真相,避而不谈,这世界上任何人都会被他的外表和行为所蒙骗,唯独贝波、夏奇和佩金他们三个因一直在他身边,过于深入地了解他而不受这种假象干扰。

他该要怎么跟他们说,因为他身体里存在的这种手术果实能力,在未来的某一天会遭受全世界包括那些天龙人的觊觎,等待他们的命运绝不会是自由地在新世界畅游。若是情况变得更坏,他可能在和路飞一起拿下四皇凯多之前就被捉住了。

当他看见贝波眼角翻着泪花朝他扑过来时,他明明应该感激地想:的确,活着真是太好了。可每当这个念头浮现出来时,他会唾弃他自己是个自私的混蛋。把所有人都牵扯进来,为他过去复仇而活着的年月以及未来将会变得毫无意义的人生而想着活着真是太好了吗?可手下这些船员是真心实意地为他几乎是完好无损地回来而喜极而泣。

他们还一无所知。

罗抬手拍了拍贝波的背,让温暖而柔软的毛绒充斥在手指间。

没法对他们坦白。不是现在。稍稍再让这种喜悦维持更久一些吧。

 

       

最开始出海时,贝波的目标就是回到他出生的故乡。他听着他的航海士絮絮叨叨地讲着他们到达佐乌岛之后遇到的事。贝波讲了他小时候的故事和这么多年来佐乌岛发生的变化。光是从他的语调里,罗就能听出他有多么快乐。

其实若是贝波已经达成了目的,留在家乡也没什么不好。罗躺在贝波软乎乎的肚子上,一边想着一边犯起了迷糊,周围的船员各个早就撑不住,横在地上睡了个透。罗半眯着眼望着泛白的天空,才发觉自己听着贝波说了半宿的时间。

就在天大亮的时候,罗被困倦所吞噬,他感觉自己就像沙子,被重力所引导着坠进贝波暖和的皮毛里。在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黑暗和海滩。他嵌在地上,规律而温暖的潮水缓缓地漫过他的身体。再等上一段时间,海水就会淹过他的口鼻……在那之前,他只想感受这规律的浪潮声和如羽毛般颤动着的微风。

随后他醒了,从浅眠中苏醒过来。

贝波在他的背后轻轻地打着鼾,圆滚滚的肚子因呼吸而起伏着。他的船员三三两两坐在周围正在聊天。罗抬头望向天空,金色的碎阳哗啦啦地从茂密的绿叶中掉下来。

佩金拿着一长叶走过来。他说:“船长。”

罗机械般地从他手里接过,叶子里的液体是清澈的,闻着有股果香。

“贝波找到的,说是佐乌岛的特产之一,”夏奇补充道,“是从一种很奇怪的植物里得到的。”

但是他们都没有说这种茶饮的效果是用来安神的。

罗也不多问,他的大脑就像是生锈了一样无法转动。明明前后都有紧追不放的危险,他却不愿意多想。他只是捧着叶片慢吞吞地喝着。入口首先是轻微的酸涩感,其次是冰凉的类似于薄荷的味道,最后等要咽下去的时候,又能尝到甘甜。

……好喝。

       

 

罗擦了擦嘴角,抬眼看见贝波一副极为期待的模样等着他的反应。他便在多方注视下点了点头,得到了其他人的欢呼。

“还有好多好吃的,船长你等等啊!”贝波整理着他橘黄色的船服,“我这就去找!”

“这些时间还是多亏贝波和他的朋友才让我们吃好喝好,”佩金说,“船长你也就别拒绝了。”

本来就没给他留时间说话吧?那团白色的棉花已经钻进丛林里去了。罗站起来,环视了一圈开口说道:“时间不早了,该和草帽当家的汇合了。”

“终于能把我们介绍给同盟的海贼团了吗!”夏奇叫道,“不过这也太晚了吧,船长!”

罗平平淡淡:“抱歉。”

“拜托多点诚意吧。”

罗无视夏奇的抱怨,转而问道:“你们认得路吗?”

佩金点点头。

“那你们先去,”罗说,“我去把贝波给抓回来,我们在那边碰头。”

 

 

他足足在森林里转了二十多分钟才跟着生命卡找到贝波,只见他正在上方十几米高的藤蔓上扭动着,一边颤颤巍巍地保持着平衡,一边探出爪子想要够到挂在正中央的果子。

“喂,贝波!”

“船长?!”白熊吓了一跳,他身下的植物因此抖动得厉害,簌簌地落下不少叶子,“对、对不起!”

“摘完就赶紧下来,我们要和草帽他们碰面,”罗说道,“不过那到底是什么?”

“类似于葡萄哦,船长,”贝波有些自豪道,“但是它更大,而且汁水饱满到能喝到撑。”

当贝波举着一颗跳下来的时候,罗才对此有了清楚的认知。这种巨型水果几乎快到他的肩膀了。

罗说道:“太夸张了。”

贝波把它放到地上,擦了擦头顶的汗:“是正常尺寸!”

“无论如何,我们要和草帽他们汇合……”罗抬手摁着太阳穴,本想把头疼给压下去,瞥见贝波正步伐不稳地试图把果实举到头顶去,“算了,我来吧,你带路。”

“对不起!”贝波喊道,正准备把果实交到罗手上的时候迟疑了一下,“等一下,船长。”

“嗯?”贝波开始在他周围四处嗅着,“怎么?”

“有血的味道,船长你受伤了吗?!”

“啊,你是指手臂吗?”罗说,“已经得到妥善的处理了,所以没必要这么大惊小怪——”

“不是!”贝波急冲冲地说,像是想要表达自己的意思,却又难以用言语说出口。

罗顺着他的视线摸到自己的帽子,他把它取下来。

“你是说这个?”他问。

贝波点了点头,但很快又露出了疑惑:“诶?……船长你的帽子里有根粉红色的羽毛。”

       

 

最初,罗并没有妥善地处理贝波话中的意思。他转动视线,挪到自己的手上。帽檐内边处卡着粉色的绒毛。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触碰它——羽毛本应该是柔软的,就像贝波身上毛发一样——但是这根,它如尖刺般扎手,冰冷而坚硬。

究竟是什么时候?

他和多弗朗明哥正面接触的次数太多了,他那一身粉色羽绒的披风随时都有可能掉落几根下来。

什么时候?

他已经检查过很多遍了。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眼前?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他自己也不行。就像没有人会知道为什么弗雷凡斯会有个男孩活下来,为什么价值五十亿贝利的手术果实一夜蒸发。

知道的人都死了。

除了多弗朗明哥。

 

 

羽毛被他攥在手里,几乎被折成两半。贝波在旁边极为担忧地看着他,小声地叫着他的名字。但罗什么也听不到。他受够只能活在过去的自己;厌恶每一次会被噩梦惊醒的自己;恐惧明日醒来的自己如多弗朗明哥说的那样,他只是按照那个混蛋的意志在活着,柯拉松的牺牲是白费的,他是玩偶,是幼鸟,脚踝上永远扣着烙有痕迹的锁链。

他的大脑像是被搅碎了,而身体是被从垃圾场捡回来的破烂,硬凑在一起的零件,现在终于不堪重负地分崩离析。很早很早以前他的心和脑袋就被打火烧坏了。手术果实可以拯救生命,但无法把他拼回原样。怎么会这样?他不甘心,若是倒下了,不就证明柯拉先生错了吗?不就证明多弗朗明哥胜利了吗?

罗拒绝承认这种结局。他撑过了三年、十三年。至今多弗朗明哥仍没有死,他会一直盯着他,永远不会放过他。谁说通缉令上的要求不是多弗朗明哥的手笔呢?除了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扭曲。罗无法站稳,手脚发软地跌下来。他还能听见自己在呼吸,胸前的心脏在跳动,贝波的惊呼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他开始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了,他的指尖发麻,开口说话时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嘴巴也像是别人的,僵硬而迟钝。

有一部分的他清楚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将近七年前发生过相同的事……太久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种滋味。

 

 

“贝波,”罗想把话语维持在平稳和冷静状态,但很显然通过贝波的表情得知他失败了,“找佩金,快去!”

佩金手里一定会带着他的药箱。他不想要求可怜的贝波把他直接打晕,如果这样他就不会知道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是什么状态。他能坚持,他必须撑过去……他是船长,之后还需要和路飞去把四皇之一拉下王座。

但每一秒,世界都在变化。手里的羽毛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地上,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像是被淹没在了粉色羽翼中,遍地都是。贝波不见了,他听从了他的命令——应该也是因为七年前的事情留给了他们太深的印象。

多弗朗明哥从背后接近了他,他的呼吸滑过耳旁,叫着他的名字。他的身体止不住地发冷,开始颤抖。这位天龙人笑了,把什么东西给扔到了他面前。

粉色羽毛瞬间漫天飞舞,但落下来的却夹杂着黑紫色羽毛——不。这个混蛋。他再也无法忍受了。无论是该死的记忆还是他脆弱的精神状态——那是柯拉松。

多弗朗明哥从他身边走过,蹲了下来。他抓住柯拉松的领子,像是捏着一张纸一样轻松。他质问柯拉松,那个脸上带血,却还在笑的人,同时他也在质问罗:这就是你说的自由?

罗想闭上眼睛,想要尖叫或是怒吼。但是他的意识和身体分离了。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站在自己面前,冷眼看着这一切发生。感受它们,但是无法逃离。他看着自己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多弗朗明哥和死亡的柯拉松开始融化了,他们变成了诡异的色块,有黑色、桃红色、白色,更多的是粉色。

这些色块揉在一起,渐渐化为深浅不一的灰色,像是浓稠的油漆滴落在地上。罗更想要吐,或是把自己解剖开来以躲避这种疼痛。但是他只是看着他自己备受折磨,听到那令人作呕的笑声嘲讽他是个玩偶,身上还缠着被操控着的丝线。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罗向躺在不远处的鬼哭投去一瞥,也注意到自己的手动了。

终于他的灵魂和躯体都再也无法重新粘合在了一起。

——他可以自己割开这些线。

然后他拔出了鬼哭。

       

 

……

 

       

索隆托着腮盯着面前的酒,忍不住打了第五个哈欠。若不是路飞坚持要求必须要等到那只会说话的熊和罗来才能开宴会,他现在都应该把这些动不动就凑过来蹭痒的毛皮族给喝趴下几个了。

他们的船长倒是和红心海贼团打得火热,完全没有平时对宴会的迫不及待。布鲁克因太受欢迎,现在都待在树上调试乐器。他们的厨子则在腌制食材,等着船长一声令下之后开始宴会……总而言之,所有人都准备好了,唯独要等那位死亡外科医生。

整个场面看起来还算舒适,直到那只白熊跌跌撞撞地从树林里冲出来时重重地摔了一跤。路飞率先打着招呼,但白熊只是焦急地跑向红心海贼团,嘴里大喊着佩金——等等,他是在哭吗?

索隆也不是太在意,只要能马上把酒给灌进自己嘴里,他什么怨言都没有。很快,他察觉到红心海贼团里那个叫佩金的人猛地站起来,脸色苍白。

“你居然没有把他的刀拿走吗?!”

佩金的这一吼让全场都安静下来。他们都盯着这只熊和佩金,看着他们匆匆抓起地上的一个箱子就准备离开。

“喂,我在问你呢,”路飞百思不得其解,“你是说特拉男在那边——”

索隆瞧见路飞冲着一个方向指了指,但他的话被中断了,就像是谁朝他的腹部狠狠地打了一拳。他们的船长脸色难看得吓人,抬脚就冲进白熊来的那个方向,几乎是眨眼间就消失了。

不到半分钟,他们头顶就乌压压地飞过一片鸟群,它们声嘶力竭的叫声和路飞的霸王色霸气同时达到。索隆将手放在刀柄上,沉默地站了起来。山治把嘴里的烟掐灭,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半晌,索隆开口道:“是血的味道。”

他对这方面的嗅觉从不出错。

       

       

几分钟后路飞回来了,他身上染着不少的血,这几乎让乔巴失去理智,而当船医注意到路飞怀里的人时,才是实实在在地尖叫了起来,但路飞吼着船医名字的声音盖过了其他所有的动静,也压下了驯鹿的恐慌。

真正在流血的是特拉法尔加·罗。

他的手臂和脖颈处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割伤,甚至一时半刻这血还止不住。罗清醒着——至少还睁着眼——但他似乎根本不受影响,无论是周围人的慌乱还是伤口或是失血,都无法把他从那种静止中撼动。

索隆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路飞脸上露出这般怒火滔天的神色了。

 

 

……

 

 

托尼托尼·乔巴没有一天不担惊受怕——好吧,大多数时候是愤怒大于恐慌——只源于他的船长没有一天是消停的。

按理来说宴会这种场合是乔巴最不需要担心的,除了他时时刻刻注意那个从来听不进医生嘱咐的猫蝮蛇老大死于失血过多之外。而当他趴在猫蝮蛇的肩上,正准备把最后一节绷带给固定好时,他发现手在不停地颤抖,身上的毛发因恐惧而炸开,下一秒他就从猫蝮蛇身上摔了下来。

猫蝮蛇抬起来一只手接住了乔巴。

乔巴双腿打着颤站了起来,他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花了他好几秒的时间才想起他刚才在做什么,又身处哪里。等周围的一切都不再扭曲之后,他的听觉也恢复了。乔巴扶着猫蝮蛇的手,跳到了地面上,仰头盯着上空四处逃窜的飞鸟,大多数都在试图远离森林的路上失去了意识,直直地坠下来。

“霸气……”乔巴应该更早一些就认出来的,“那是路飞的霸气。”

他们在人鱼岛见识过霸王色霸气的厉害,但并没有亲身体验过它的威力。乔巴第一反应是去找他的伙伴,而从他们的脸上也能看出同样的惊讶,索隆甚至都把手放到刀柄上了——难道他们要准备战斗吗?就在宴会即将开始的时候?是路飞遇到什么麻烦了吗?甚至需要动用霸王色霸气?

作为船医,乔巴的脑子被这些担忧搅成了一团,因此当临近的树丛开始有动静,而从里面冲出来的是脸上和胸膛上都遍布血迹的路飞时,乔巴敢发誓他的心脏骤停了一秒钟。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先要尖叫还是怒吼还是问清楚伤势。但在乔巴能做出任何反应时,路飞似乎是有些步伐不稳,踉跄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能把控好平衡,跌倒在地上,

这让乔巴才注意到路飞怀里躺着一个人。

特拉法尔加·罗。

这场宴会的前奏实在是太过刺激,乔巴不能同一时间接受这么多信息,尤其是他看见那些血都是从罗的胳膊上流出来的。他在完全的震惊中尖叫出来。

他的船长立刻锁定了船医的位置,他吼着他的名字,仿佛那是落海之后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乔巴!!!”      

这一声将乔巴从空白中震醒,他朝屋里跑去,吼着:“快!快把他——”

 

 

草帽团船员、红心海贼团和其他毛皮族都被拦在屋外。路飞站在病床边,一言不发地沉着脸,乔巴从路飞嘴里甚至连一个字都撬不出来。

罗身上一共五处割伤,脖子上的最浅;左手腕有两处,没有伤到动脉,切口长度和深度都基本一致;右手最为严重,虽然只有一道伤口,却像是没能掌握好力度,比起左手来说,下手似乎没了分寸。

乔巴经手过不少病案,也处理过同伴们不同程度的伤口。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伤口的形状不像是遭受了别人的攻击。乔巴把浸满血的棉球往铁盘上一放,为他这种猜测瑟缩了一下。乔巴不由得偷偷瞥了罗一眼:他仍然保持着那种仿佛把自己和外界切断了联系的状态,无论是身上的痛苦亦或是别人对他说什么,他都毫无反应。

不正常。诡异。毛骨悚然。

乔巴感觉胃酸在往上涌,眼睛开始发涩。很不幸他对精神疾病类的认知大部分都只是停在学术理论,可光是看那些文字描写,都足以让他难过落泪,更何况有极大可能性他如今要真正面对那些书本里的情况。

乔巴抽了抽鼻子,轻声问道:“特拉男……罗,你能听得见吗?”

但罗没有反应。他垂着眼,目光涣散地碎在空气中;缝针的时候,他甚至不会因为疼痛而颤抖。乔巴给他包扎时,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在给一个大活人治疗,仿佛是他练手时摆在桌子上的假人。如果这种氛围再持续下去,乔巴甚至可能是这里面最先崩溃的,他真的需要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是目前唯一的医生!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赌上医生的尊严也要把事情经过从路飞的肚子里挤出来。

于是乔巴鼓足勇气,对上船长那副不同寻常的严肃神色,说道:“路飞,我需要知道——”

外面的窃窃私语停了下来,贝波、佩金和夏奇从外面冲了进来。他们气喘呼呼,脸色苍白。而贝波在看见罗的那一秒就开始掉眼泪,乔巴能闻见那种愤怒的味道从贝波身上散发出来。白熊死死地攥着拳头,仿佛被拷在了门边一样,无法再朝罗靠近一步。

佩金拿着鬼哭,神色僵硬地走近罗。他扶着床边,慢慢地蹲了下来。他似乎并不期待罗能给予他回答,他只是仔仔细细地观察着罗,然后站了起来。他朝夏奇点了点头,压低了帽檐。

乔巴迟疑了一下。佩金刚才是松了口气吗?在看到他们船长这副模样之后,还能摆出像是“这种结果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好了”的神色吗?

“等等,”乔巴说,“为什么你们是这种反应?”

佩金和夏奇同时低头看向同盟海贼团的船医。

夏奇说:“我们很感谢你为船长做的一切。”

“我们也同样清楚医患条约以及你想问什么,”佩金说,“但是不行,除非我们的船长他自己愿意告诉你们。”

“但——”

乔巴欲言又止,但他很敏锐地察觉到这两个人变得不太一样了。从一开始非常随和的性格忽然变得严厉而过于警惕,他们就像是要变成铁壁铜墙一般,要把罗围在里面。他们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出于某种原因他们拒绝谈论此事,仿佛这是一个不成文的约定一样。

船长和船员互相保护对方。

乔巴叹息着妥协了。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种僵持的氛围,唯一的声音是贝波发出来的呼吸声。乔巴担忧地望了他一眼,实在不希望出现下一个需要急救的病人。

 

 

“……贝波。”

这一声太轻了,更像是幻听。所有人在一开始都没有注意到。乔巴顺着贝波的视线朝后转身,看见靠在床上的罗正抬眼注视着他的航海士。乔巴不敢相信是罗在说话。他看上去就像是被逼着凑出一点清醒的意识。可他语气里是不容置否的命令。

他说:“过来。”

贝波迟疑了一下,才急急地、笨拙地跑过去。他的声音是哽咽着的:“船长。”

罗似乎想要抬手拍拍贝波的头,但身体并不受他大脑的控制,最终也只是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

“巨型葡萄……”罗说,“我把它落在森林里了。”

贝波生怕提高音量会碰碎罗般地说道:“对不起,船长你想要喝吗?”

罗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贝波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他急冲冲地就从窗户那里翻了出去。

佩金和夏奇就站在不远处,看见罗极为缓慢地闭上眼,这一个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剩余的精力。

他呢喃着:“抱歉。”

 

 

他从小受到的教育令他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医生,而之后伴随他十几年的病痛则让他成为心理学方面的专家——或者可以说是半吊子专家。他知道所有的症状,也清楚传统的方法该如何应对它们。他有无数次机会去尝试并改良这些方案,但是他不想接受治疗,更别提绝大部分都对他不起作用。

而今天他可以在心理学板块的医学史上留下一个结论:霸王色霸气是这种急性焦虑症发作时最有效的应对措施。

路飞的霸气让罗刺骨地疼痛,蜿蜒在他身上的束缚和扭曲的色块在嘶吼,它们嘶嘶地怒吼着,却无可奈何地死亡般萎缩下去。真是奇怪。这些想榨干他血液,盘踞在身体内部的梦魇为什么这么轻易就退缩了?他的确很愤怒而绝望,但这永远也无法吓退那些该死的东西。

罗从来不知道七年前那长达两周的酷刑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结束。他猛地被拉回现实:世界在眼里忽大忽小,他身上每一处都在酸痛、冷热交替和颤抖,颠三倒四的扭曲感几乎挤满了他的大脑。就是这种时刻,他希望可以立刻解脱,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好。

他甚至没注意到有只手死死地攥着他的鬼哭,而上半截刀刃已经割破了他的脖颈。

罗花了很长时间才认出这个人是谁。半蹲在他面前的路飞看上去完全不一样了,他不像是个十九岁的人。罗见过一次路飞盛怒时的姿态,也领教过他的霸王色霸气。可当这些并非冲着他们的敌人,而是针对自己时,感受自然微妙而怪异。

他动不了,张不开口,也无法思考。但是冷意已经开始消融,灼灼地在他皮肤上燃烧的是怒火,它包裹住他的脖颈,渗进他的血液里,迸发在胸腔中,像是要极力挽救他力竭而停的心脏般——而这样吞噬一切的、将那些丑陋怪物驱赶走的火焰,是来自路飞的。

罗不认为自己现在这种状态能用出见闻色霸气,也分不出精力去思考他是怎么才能感受到路飞的情绪。那一刻,他只是怔怔地盯着路飞,想要维持这不可思议的平静。

“特拉男,”路飞神色冷峻,言简意赅,“放手。”

这些字句传达到罗的耳朵里时,变得意外模糊与遥远。草帽似乎在对他做出一个命令或是请求。

即便他的潜意识警告他会因此而淹死,他也仍然松开了手中的“浮木”。路飞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手抓着淌着血的刀往远处狠狠一甩。

血。

罗的意识开始有些涣散,以至于他忽然就看不懂路飞。不过从一开始,谁又说他读懂了这位同盟船长呢?从他烧灼的胸口来判断,也许路飞会给他一拳。但一如既往地、草帽总是出乎他的意料。路飞俯下身来,干脆利落地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感谢他并没有把他扛在肩上。

路飞说:“我会让这一切结束的。”

一如当时路飞向罗保证他会揍飞多弗朗明哥时的语气,那般肯定与自信。明明……草帽当家的还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会有路飞这样的海贼?

       

       

火焰如今还在罗的心口燃烧。这恐怕是他浑身上下唯一温暖的地方了。现在,他熬过了急性焦虑症发作之后的第一阶段,所有的感知都被选择性忽视,他久违地能够处于一种被绝对隔离的状态里。这种极端的虚无里,他得以享受一段时间的安宁。

在他完全切断与现实的联系之前,他听到路飞的声音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响起来,把他的意识朝上拽了一把。

他问:“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路飞的语气低沉而平静,而罗能感受到的却是截然相反的情绪。

罗回答道:“我只是想……切断那些线。”

心口骤然变得滚烫。这个回答显然算不上好,路飞似乎更愤怒了。罗侧过头,避开了与外界的交流。

草帽当家的,无论再怎么难听,这就是真相。

       

 

第一个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是路飞。他的帽子压得很低,帽檐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其中有些想要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的毛皮族及时地住了嘴。他快步穿过他们为宴会准备的篝火,完全无视了架子上支着的食物,一言不发地朝森林里走去。

接着出来的是佩金和夏奇,红心海贼团几乎是在同一秒就围了上去,但佩金只是摇了摇头,带着他们坐在较远的空地上,悄声低语着。

最后乔巴才出来了。船医把他头顶的帽子捏在手里,抿着嘴垂头丧气地盯着地面,在草帽其他船员的注视下终于走了过来。他一屁股坐在木桩上,试图把自己蜷成一团。

他们面面相觑,罗宾作为唯一的可能知情人,最先开口:“特拉男的情况如何?”

“伤口都不致命,只是流了很多血需要休养。”

“既然如此,”索隆说,“为什么路飞是那种反应?而你也是。”

乔巴快速地瞟了剑士一眼,因他过分敏锐的观察力而瑟缩了一下。再三思考之后他才鼓足勇气抬起头,看着他的伙伴说道:“虽然我现在还什么都没问出来,但根据伤口的形状,我认为是特拉男自己动的手。”

“什么?”乌索普发出了尖锐的声音。

罗宾立刻瞥向他,狙击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捂住自己的嘴巴,含糊地说道:“对不起。”

“乔巴,你难道是说特拉男想——”娜美说完自己先摇了摇头,“不可能。”

的确。罗宾思忖着,只是她没想到事情恶化得这么快,或者可以说她低估了之前的糟糕程度。

“如果明天特拉男醒过来之后愿意跟我交流的话,我会有更好的判断,”乔巴说,“而且他的船员似乎不意外。”

山治说:“也就是意味着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了。”

他们都沉默下来,直到背后森林里一声巨响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路飞盘腿坐在一块高达近乎四米的巨石前,四周歪七扭八倒了好几棵大树。罗宾停在几米之外,她看着路飞那静默的背影,似乎他已经在那里坐了太久,久到与这自然融为一体,成为亘古时间长河的一部分。

“如果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线,”路飞开口道,“你又怎么能把它割开呢,罗宾?”

考古学家说:“那并不代表它不存在,路飞。”

他们的船长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来看着罗宾。他的手上和胸前的血迹干涸了,随着动作簌簌地掉落在地上。

“只要把挡在面前的敌人揍飞,就能重新看见道路,”路飞说,“明哥被击败了,可是特拉男还是没办法朝前走。”

罗宾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路飞的手臂上便悄然钻出几双手,轻轻地为他拂去那些结块的血。随着风,她能闻到困惑与无措。

她说:“路飞,并不是所有敌人可以靠拳头解决。”

“我知道,”他说,“虽然和罗宾你那个时候很像……但果然还是不一样,”

“也许吧,”她说,如果路飞决意要做这件事,她也必须要道出实情,“可是,要是前面根本就没有路呢?”

路飞蹙眉,说:“只要还活着就一定有路。”

“只有愿意看见的人才能踩上去。”

       

       

他瞪大了眼睛。她的船长终于正视了这种可能性。路飞一直都知道答案,他往往总是直击要害,让那些障眼法统统失效,因此他从未遇到这种情况:他所有的拳头都只打中了空气,想要帮助的人却依然受到伤害,他的叫喊与想法都无法传达到另外一个人那里。

而这一次,路飞没有办法打败什么所谓的敌人去推倒那堵墙。

她并不知道罗的过去,只能从德雷斯罗萨得知多弗朗明哥只是他生命中需要跨过的第一个坎,是一个竖在外面的障碍。他基本上是完全封闭的,却偶尔透过缝隙,在打量外面的世界。

路飞刚好瞧见了这一幕。

但这还远远不够。

 

 

“这很难,”罗宾叹息,“也不会是像你不顾特拉男抗议一直扛着他跑过大半个德雷斯罗萨那样就能结束一切,这个过程会很长,需要很多耐心,更重要的是特拉男他自己——”

“罗宾,”路飞出声道,“还记不记得当你第一次听到我说要成为海贼王时的心情?”

她愣了一下。

“还有啊,”路飞的神色在黄昏中隐隐绰绰,罗宾只觉得那应该是一个比朝阳更加令人屏息的笑容,“如果不是那家伙自己跟我说想要得到自由的话,我才不会管。”

是啊。这就是他们的船长。罗宾轻笑着,目送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朝着营地的方向走去。

路飞挥了挥手,说:“谢啦,罗宾。”

看来她的担心多余了。

 

 

房间里很安静,那只会说话的白熊趴在病床旁边的木地板上,搂着那颗大葡萄睡得正香。罗被柔软的被单埋在床里,平稳地呼吸着。路飞并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声,他知道罗暂时还醒不过来。

他停在床边,垂眼盯着罗被包扎好的脖颈。

平稳。全然的放松和空白。路飞按着自己胸前的伤疤,那种压倒性的窒息感终于随着罗的入睡而淡化。

这和见闻色霸气无关。

他只是看着罗,单纯地感受到了而已。

半晌,路飞抬起手,在空中慢慢地收紧手指,像是攥住了那些“无形”的线。看不见也好,摸不着也罢。那些东西终究是在过去存活的东西,此时此刻,活在当下的是现在的罗和他,那些虚无的东西怎么可能阻拦得住他的脚步?

路飞将头上的草帽摘下来,在手上掂了掂,便放在了罗的胸前。

“你才是最差劲的病患吧,”路飞咧嘴一笑,“特拉男。”

 

 

 

……

 

 

 

 

干燥、温暖、植物的青涩气味。

低声细语、风声、树叶窸窣作响、呼吸频率平稳。

轻微的震动。没有机械运作的轰鸣声。有光,移动着的光。平稳,柔软。

安全。

随着将他包裹起来的膜变薄、脱落,在接触现实世界的空气之后,他急促地呼吸了一下,胸腔忽地窜过一道酸痛,像是头一次呼吸外面世界的空气,努力想要习惯般。重力有一瞬间的颠倒。亮光涌入罗的视野里,世界是模糊的,从窗外森林丛中筛下来的阳光嵌在他身上……还有草帽上?

的确,他的大脑在不堪重负崩溃之后得到了多年来唯一一次平和:没有那些憎恶、低语、哭泣或是痛苦;但实际上另一方面也阻拦了他正常思考和正常身体运作。罗试了几次才使自己能够控制自己的手抬起来去够到那顶压在他胸口上的草帽。

它摸起来暖得像个太阳。

两年前他也曾触碰过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标志,他也像现在一样,将帽檐蜷进手心里,细细地搓捻着。当年他是在思忖出手救下路飞的前因后果,最后半是欺骗糊弄自己为临时起意;现在则是在回想他失去意识前有限的记忆。

 

 

罗在试图让自己坐起来时,习惯性用手撑着大部分重量,随后钻心的刺痛从手腕迸发开来,他一个重心不稳,重新跌回床上,倒吸一口冷气。这一下完全惊醒了他全身的感官。罗抬起右手,上面的绷带已经透出渗出红色——他完全忘了自己的伤势。

“啊!!”门口传来一声大叫,“你醒了——不对!!你在干什么啊!乔巴会杀了我的!”

草帽一伙的船长把手中巨大无比的托盘往地上一扔,匆忙地冲了过来。他站定在床边,满脸愤慨,抓着罗的手臂仔细端看了好一会,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路飞习惯性想要下压草帽,结果摸了个空,只能胡乱地挠着头,抱怨道:“你这家伙……”

罗到底也没弄明白这前因后果,只记得昏迷前这个人对他还是一肚子火气。

他问道:“什么时候了?”

路飞把门口的食物挪进来,回复道:“大家都在吃午饭,乔巴一直在照顾伤员,所以我让他先去吃饭。”

所以他才睡了大半天而已。罗把草帽抓在手里,一手掀开被子准备下地。结果路上凭空杀出一颗大葡萄,他伸出一半的腿不得不悬在半空中,他垂眼盯着路飞,问道:“什么?”

“你那只会说话的白熊也守了一夜,他可是嘱咐了我好几遍不要偷吃这个东西,真是啰嗦啊,”路飞说道,“快喝吧,这个可甜了!”

地上堆满了食物,让罗无从下脚,他便盘腿坐在床边,看着路飞只顾着往嘴巴里塞东西,似乎完全把昨天发生的事给抛到脑后般。看着他横七竖八炸开的黑发,罗忽然想起草帽还在他手上。

他把它递了出去:“草帽当家的,昨天的事……抱歉了。”

想来动静这么大,路飞最喜欢的宴会估计也没开成。十九岁的船长抬眼瞧了瞧罗,又瞥了一眼他手上的草帽,却没有其他反应,只是咕咚一声把嘴里的肉吞下去。

虽是问句,但路飞脸上的表情倒是没有半分这样的意思。他说道:“为了什么?”

罗眯了眯眼睛,转而说道:“这是你的帽子吧?”

“对啊。”

对待草帽当家的方法大抵总结下来就是多说无益,罗也不能直接把草帽往床上一甩就走人,毕竟这顶草帽意义重大,不是可以随意对待的东西。他也只能拿稳草帽,朝路飞头顶盖去。

半途就被拦了下来,路飞抬手挡住,歪着头从帽檐下望过来。

他问:“你要把它还给我了?”

“我没有戴两顶帽子的习惯。”

路飞支吾着,像是从罗绕了几个弯的句子中终于明白了什么。他笑道:“你同意了啊特拉男!”

罗蹙眉,刚才分明是取得胜利时,会从路飞眼眸里泛起的喜悦星火。触碰着草帽的手指有些灼热,就在路飞准备接过草帽时,罗倏忽连带着帽子一起收回了手。

他对上路飞疑惑的视线,先是在暗地里埋怨着自己还未恢复正常运转的脑袋,随后便格外警惕地问道:“同意什么?”

“出其不意”是草帽一伙的代名词,一路上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出差错”,直教罗精疲力尽。

偏偏这个唯一可能的知情者还摆出一副失望的神情,嘟囔着:“什么啊……”

罗不由得腹诽着这句话该是他的台词才对。但路飞也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他把盘子里的肉尽数塞进嘴巴里,一边拍拍手一边站了起来,整个脸撑得像个移动仓库,摇摇晃晃就往外走。

“喂!”罗出声,恨不得把手里的帽子用能力置换进他的嘴里。

路飞仿佛没听到,连个停顿都没有,在门口撞见了正准备进来做复查的乔巴也不理会。

 

 

果然……草帽当家仍在生气。

早就知道路飞对同伴看得极重,顶上战争之后更是发誓不会再失去任何一个同伴。他说得到,便做得到。这股撼天动地的自信或许正是吸引罗的一点。但他只想远远观望,离风暴太近,会被搅碎,也只有被保护在中心的,草帽真正的同伴们才会安然无恙。

可他不会是“同伴”,无论路飞擅作主张地坚持多少次——好吧,有那么一次他险些松了口,觉着承认与否不过是口头一句话的事,只是路飞一定会当真,想到他们的同盟在击败凯多之后就会结束……想到他通缉令上的“只许活捉”——他已经足够自私混蛋。

要是最后不想放手的变成他可就真的糟糕了。

 

 

乔巴还来不及高兴罗醒过来这件事,立马被他右手崩开的伤口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怒气在胸口转悠了几个来回,一个二个都是这样,他早上才把猫蝮蛇的伤口给重新包扎了一遍,亏得路飞那个时候诡异地安静,让他的工作陡然降低几个难度。

早就受够了的船医奔向门口,对着空地上的路飞一顿大吼:“我才休息了半个多小时!!!路飞看看你又惹出什么麻烦了!!”

那头船长愤愤不平,塞着食物也要辩解他什么都没做。乔巴更是炸开了毛,完全不相信他的说辞,只恨不得转换个形态扑上去掐死他。罗在屋里听了个真切,想到自己潜艇上也有这么不着调的时候,又想到没法轻易糊弄过去的佩金和夏奇,半是苦涩地哼笑了一声。

乔巴四只蹄子并用,爬上了床,把药箱往旁边一摆。“没事吧,罗?我们船长就是这样,啊,不过你也知道了,哈哈……”他尴尬地笑着,把罗右手上的绷带给拆开,“还好,只是扯到伤口了而已,我先重新清理一下。”

面前这个小小的医生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似乎完全忘了罗也同样是个医生。他看着托尼当家的用酒精擦拭伤口周围皮肤时,好几次欲言又止。

“托尼当家的。”

“诶?!”乔巴一哆嗦,差点把整个棉球都戳在伤口处,“怎、怎么了?”

“你在同一个地方擦了很多次。”

乔巴为他犯下这种低级错误而羞愧不已,可他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询问昨天的事。他悄悄地投去目光,结果看见熟悉的草帽正被罗抓在左手里,不可置信地问道:“那个是路飞的——”

“是,”罗把草帽朝乔巴怀里一塞,“托尼当家的,麻烦你了。”

乔巴颇为不解:“可是刚刚他在这里。”

“他拒绝了,”罗顿了一下,“当我还给他的时候。”

乔巴慢慢地瞪大了眼睛,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草帽,沉默了片刻,最后又把草帽往罗那边一推。

“抱歉,”乔巴说,“这顶帽子对路飞来说很重要,如果他选择给你,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不能帮你转交给他。”

罗也不勉强:“知道了。”

“是因为昨天的事吗?”乔巴还是问了这个问题,身为医生的天性压过了他对罗的恐惧,“路飞什么都不说,但你身上的割伤,它们、它们是……”

 

 

小驯鹿的声音颤颤巍巍的,仿佛受到伤害的人是他一般。罗瞥向自己的右手腕,那道割伤很深,缝了线之后更显丑陋。他难道不是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吗?路飞的愤怒、罗宾的关心、乔巴的担忧……对另一个完全不了解的海贼团船长给予这种情感,难道他们不觉得太过荒谬吗?

罗说:“是我自己动手的。”

这一回答无疑粉碎了乔巴最后一丝侥幸的幻想。他看起来整个身体都开始摇摇欲坠。

“什么?为什么?!”起初的呢喃逐渐大声起来,乔巴猛地一拍被褥,冲罗扬起来的脸庞上展露的无疑是纯粹的无措与痛心,但看到罗那一如既往岿然不动的淡漠神色,哽咽与怒气都卡在了喉咙里,化为名为震惊的冰渣子,顺着咽了下去,“你……多久了?以前发生过,是不是?”

对。发生过。严重的能追溯到七年前,不痛不痒的则像是沉淀在海底的沙粒一样数也数不清。好歹也是个医生,自然对自己身体状况了如指掌。他长久都处于患病的状态,“不健康”“怪物”“异常”不就是他的标签吗?既然死不了,就不必费心去治疗,他不在乎,只要还能呼吸,只要还能拔出鬼哭,只要能坚持到大仇已报……其他的又有什么关系?

乔巴的眼神那般清澈,就和他们船长的一样。罗怎么也无法把这番话说出口,只摇了摇头,说:“很快都会结束了。”

 

 

他还有好多事情想要问个明白,罗却避开了他的问题,转而扔给他一个似乎已成定局的未来。他看不懂,听不清,把结束二字在嘴里嚼了个遍也品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乔巴念起路飞他们直来直去的好,罗也很好,但又太缥缈,怎么也抓不着。

要是罗宾能在就好了,她总是能从迷雾之中捞起真相。

他们的对话中断于此,整片山林荡起警钟的声音,守在周围的毛皮族闻声而动,齐刷刷地朝着城镇方向冲了过去。乔巴原本还打算观望,结果看见快被绷带缠成木乃伊的猫蝮蛇大步跟着人群而去时,差点从床上摔下来。

“去吧,”罗说道,“他们好像是在说发现了武士。”

乔巴纠结着,直到草帽团火急火燎地催着乔巴,急迫地想要阻止一场即将来临的大战。

“别乱来,”驯鹿走之前不忘警告他,脸上写满了“绝对不会放过你”和“这场对话还没结束呢!”

 

       

要是想要跟他算账的话,托尼当家的还排在后面。

他找不到自己的鞋子、帽子还有刀。地上的水果又冷又硬,喝到嘴里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甜,他想这应该是自己身体状态不佳的原因。罗赤脚下了地,刚朝前迈出一步,腿软得差点直接跌倒在地。罗猛地扣住床沿,稳住了身形。

这样要是被佩金他们看见,不知又要怎么大惊小怪。

他的红心海贼团没有跟着草帽一伙凑热闹,他们坐在森林的边缘,酒杯和木制的碗碟堆在中间,全然没有先前见到船长安然无恙归来时的喜悦,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现在知道了红心海贼团的船长并非强大到刀枪不入,知道了比起寻常的失眠阴郁,他们的船长还有更大的问题。

他们欲言又止,一眼扫过去,明晃晃地都是清一色的关心与担忧。罗站定在他们面前,忍住了一声叹息。他真是个不称职的船长,和路飞他们一比较不就更是如此了吗?

最终他也只是说道:“我没事。”

除了佩金他们,那三个唯一知道内情的人,其他的船员都绷不住了。要不是看在罗的伤势的份上,他们恨不得前扑后拥地把他埋在温暖的拥抱之下。罗抬眼,瞧见自己的帽子正待在贝波头上。他从佩金手里接过自己的衣服,想了想,还是把草帽搭在自己的刀柄上。

罗把一身行头整理好之后说道:“换个地方。”

       

 

他们一路不作声。周围的植物茂密,头顶的枝杈沉沉地压过来,整个森林因为刚才的事件变得格外安静。他和佩金他们认识了多久了?大概有十三年了。他们不够强,他不够强。每踏出一步,都有其用意,未雨绸缪,活得根本不肆意。

佩金他们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罗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他的视线挪到了夏奇手里提着的药箱上面。再看着这三人面沉如水,眼睛里面却是战意昂扬。

“怎么?”罗明知故问,以着轻佻的语气想要戳破他们已经逼到极限的伪装,“托尼当家的是个专业的医生,如果是担心伤口,没有必要。”

要是再推一把,佩金说不定会有勇气冲过来抓住他的衣领——

“船、船长!”贝波从这两人身后挤过来,“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发烧呢?会觉得冷吗?有没有想要吐或是没法呼吸?”

接踵而至的问题在同一时间甩到罗身上,惊愕之余,罗竟然说不出一个字。

贝波怎么会知道?七年前他第一次陷入恐慌发作症时,贝波还小,他们仓促逃命,一团混乱。

他的航海士没得到任何回应,不由得慌了神。他都能预见船、佩金和夏奇之间会爆发一场争吵。但他不想看见这样的冲突,尤其是这种毫无理由的互相伤害。

“船长!”贝波急迫地说道,“我们现在已经变强了!所以也请给我们个机会,让我们能和你一起并肩作战!能、能……守在你前面啊!!”

他的船员在恳求他不要再把他们一脚踢开,恳求他活下来。

贝波急促地呼吸着,他的眼眶泛红,周围白毛上沾满了泪水。罗因他突然爆发的情绪而怔在原地,本想要露出来的刺也收了回去。他把他们拽上了船,就应该负起责任。

“船长,你还记不记得我两年前说了什么?”

佩金把药箱打开,里面既不是什么棉布,也不是医用酒精。数个塑料小瓶散在盒子里,上面的标签明明白白写着它们的用途。

“而我也拒绝了,”罗说,“用药物治疗精神疾病对于我来说是下策。”

夏奇几乎把牙咬得咯吱作响:“但是多弗朗明哥已经被打败了!你为什么还坚持——”他的手臂上下挥舞了一下,苦于无法比划出他的意思,只能愤然一甩。

罗攥紧手。“我不是王下七武海了,而且我们即将要面临四皇凯多,”他近乎于刻薄地分析,“那些东西会影响我的想法,而且治疗期间的副作用因人而异,更糟糕的则是克服依赖性的过程。”

“所以你就让我们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你像七年前一样差点死去?!!你明白我们当时的心情吗?我们才刚刚迈进医学领域,看到你那样却什么都做不了?!”

       

 

就连风也被吓跑了。

他们注视着罗,盯着他身上缠绕着的白色绷带,盯着他无法躲藏在帽檐下复杂的神色。就凭他现在的状况,连保证他们安全这种话都说不出口,怎么能给出更多的承诺。

佩金他们说的,罗都懂。

他的嘴唇颤动着,那些藏着掖着的真相就要不计后果地从心里冲出来了。

       

 

“喂。”

身后不远处一声冷淡的招呼。罗侧头望去,腰间挂着三把刀的剑士正抄手斜靠在树干上。他眉目中沉淀着亘古般的沉稳。索隆先是朝着那四个人投去一瞥,接着他的视线便移动到挂在鬼哭的那顶草帽上。这令他的神色有了微小的变化。

罗一时疏忽,没注意到他的行踪,也不知道他听了多久。

索隆似乎对他们的争吵毫无兴趣,打了个哈欠:“我们船长找你。”

       

 

所有人都在聚集在空地上,在罗现身的一瞬间,几乎迎来了四面八方的目光。若是因为昨天他惹出的事而引来这种打量也就算了,但是很明显最瞩目的还是他手上那顶草帽。仅仅几个呼吸之间,草帽一伙的船员已经进行了一场快速的眼神交流,坐在猫蝮蛇老大尾巴上的路飞倒是根本就不受影响。

他轻轻拍了拍毛茸茸的尾巴,说道:“我想让特拉男也坐上来,没问题吧?”

猫蝮蛇瞧了一眼罗,从他脸上看出了同样的惊讶。他们这一代倒也怪有意思的,他便爽朗一笑:“贝波的船长吗?哼,那就上来吧!”

“走了,特拉男。”

这种完全不过问当事人的陋习到底是从哪里传承下来的?还是说这是一种新型疾病?

抱怨归抱怨,罗也不会当众同时拒绝两个人。他顺了路飞的意,把草帽抓稳,一屁股坐了上去。这尾巴比他想象中软,毛又长又暖和,罗晃了一下,在试图用手撑住之前,就被路飞一把搂住肩膀,也算是坐稳了。

路飞也没看他,只是兴奋地嚷道:“快出发!!好想看忍者啊!!”

待在猫蝮蛇头顶的乔巴也开心地拍了拍蹄子。

 

 

……

 

 

晚上他们如愿开了宴会。

红心海贼团和草帽一伙挨着坐,路飞强拉着他坐在一起,也就意味着他们处于宴会最中心的位置。这顶草帽还在他手里待着,佩金他们还在为不欢而散,始终没有结果的对话而生闷气;草帽一伙则是暂时放弃了好奇心,全身心投入到宴会里。

这些都不难看破,唯有路飞例外。

说他在怄气,却又时不时搭句话;说他让这件事翻篇了吧,却怎么都不肯接过帽子。草帽当家的到底是想要什么?他需要同意什么?

山治对他这种“伤员”特别照顾,专门给他准备了清淡而营养均衡的食物。他一边吞咽着口中的食物,漫无目的地观察着周围其乐融融的场景。草帽一伙活在当下,他们能潇洒地与过去分别,也对未来不过多考虑。这就是他们能在任何地方、和任何种族类型的生物打成一片,甚至产生奇妙友谊的原因吗?

结盟之前,他对路飞的船员基本不了解,想着不过是一笔交易,之后生死难定,产生的交集注定白费。而现在他就坐在他们之间,就坐在蒙奇·D·路飞的身旁,拿着他的草帽,和那些传说中厌恶人类的毛皮族一起吃肉喝酒。

听听,这些人的欢笑声近乎要响彻天空。

没有鲜血与泪水的回忆,见不着不安的未来,只有今天,就在现在这一分钟、这一秒。他活着,被允许获得了一丝实实在在的快乐。他的视线追随着那个在新世界最前沿的闪耀新星。他们如今坐得这么近,近到只要罗肯伸出手,就能触碰到他。但是他们的距离太遥远了,而往后只会越来越远。

未来的海贼王。

篝火的温暖扭曲了附近的画面,纵使如此,透过昏暗的光线、重重叠叠的人影、喧闹不已的交谈,罗仍然瞧见了,如海底暗流涌动着的,索隆在饮酒间隙中不经意朝山治那边投去的一瞥。心里盛着宝贵的事物时,眼神是不会骗人的。罗见过,拥有过,也失去过。两次。

果然还是想知道……当路飞说出那句“我会让一切都结束”时,是什么样的眼神?

       

 

“草帽当家的。”

正在争夺食物的路飞停了下来,顺手抓了一把肉串走到罗的身旁。他疑惑地唔了一声。

他或许离篝火太近了,高温染得他的脸、胸膛、手和腿都是烫的。罗侧目。路飞也同样沐浴在暖光中,他平时藏在草帽里的黑发此时支棱在空中,隐隐绰绰地,像是被柔化了边缘。

他说:“你想怎么结束这一切?”

路飞简洁明了说道:“不知道。”

罗也不气恼,这答案就在意料之中。他无法纵容自己第三次踏上那条路。路飞这个人,要是强行推开,反而会起到反效果。

“反正也不是秘密,”罗说,“它无法通过你打败多弗朗明哥那种方法消失。”

“嗯。”

“我是个医生,我能告诉你的是,有太多类似情况的患者都无法彻底恢复,这和感冒或是动手术不一样。”

“我又不是医生。”

“重点是这些是复杂的心理问题,甚至可以说是精神疾病——”

“不是。”

罗挑眉,说道:“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吗?如果我自己是个医生都没办法治疗,你又凭着什么说出那种话?况且这种小病我早就——”

“你也没懂我意思吗?”路飞侧过头来,“我说了,你没有生病。”

 

 

真好,现在有人在他面前说他不懂医术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前者,还是被戳破了谎言,罗胸膛里翻涌起的怒火来得又急又快,他气得咬牙切齿,忍了又忍才没有把面前这个顽固分子给扔出去。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才能直视路飞。

“那好,那就说说你的高见。”

路飞的眼眸中太过平静了。仿佛刚才沉浸在宴会愉悦中的情感一下子被隔绝在外。罗能在他眼里看见摇曳的火光,看见他自己的倒影。路飞就这么拿着食物,对他投以专注而长久的注视。

“你说要割断那些线,但是一个人做不到!我看不见那些东西,过不去,但是我就站在这里,多亏你,我胸口的伤痕愈合了,现在的我之所以能战斗,是因为我承认了,认可了过去的这道疤痕!”路飞说,“过去的经历,才不是什么病!昨天的你、和我并肩作战的你、两年前的你,不都是特拉男吗?!”

 

 

明明歪理一大堆,偏说得这么正气凌然,铿锵有力。话音未落,便有什么从空中一下子钻进罗的脊椎里,激得他胸膛里荡起一片酸涩,堵得他呼吸不得,说不出话。

 

 

十岁,天崩地裂,他以为自己只剩下恨这一种情感。

十三岁,他重新拾起了爱。他那个时候想,能够使用“爱”的能力就像是一场奇迹。而奇迹总是短暂的,昙花一现,心脏烂在他的嘴里,顺着食道堕入胃里。他没办法、他不能……他都没有心了,为什么无法舍弃“爱”的能力?他不需要了,再也无法忍受。

二十六岁,余烬在他身体里悄悄地飞舞着,弄得他血液里、骨子里都开始发痒。尤其是心脏。为什么不能遏制这一切,他想要停止,停下来,把它挖出来就好了,没错,只要把心脏——

被他藏得好好的,封死的能力,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他身后了?它……他一言不发地推了他一把,今时今刻,他已然在茫然中,一脚踏上了那条他走了两遍的道路。

 

 

天啊。

人心这种东西,究竟要重蹈覆辙几次才能吸取教训。

他不知道,不想知道。只清楚在他死之前,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冒了出来,它们就像泡泡一样,从深处翻涌上来,一个个地破掉。罗几乎不敢相信是他自己在说话。

“既然如此,那就来打个赌吧,草帽当家的,时效性定在击败凯多之前,我不会阻止你,我等你击败我,让我认输,”罗听见他自己这般开口,语句就像是一缕烟散了,“你有胆量来试试吗?”

路飞郑重其事地从他手中接过草帽,啪的一声扣在头上。之后他仰起头来,朝着罗咧嘴笑得开心,笑得罗指尖发烫。

他说:“一言为定。”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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